反映听障人士生存困境( jìng)和内心世界的佳作为数( shù)不少,如奥斯卡最佳影片( piàn)《健听女孩》,日本电影《惠子( zi),凝视》,韩国电影《熔炉》,乌克( kè)兰的《聋哑部落》,台湾的《听( tīng)说》、《无声》等。刚刚上线的香( xiāng)港电影《看我今天怎么说( shuō)》亦将镜头对准了这一特( tè)殊群体。

该片由现年50岁的( de)香港导演黄修平执导并( bìng)编剧,钟雪莹、游学修、吴祉( zhǐ)昊主演,并于今年2月20日起( qǐ)在香港上映,累积票房超( chāo)过1300万——这在市道低迷的2025年( nián)已属不易。
在今年4月27日的( de)香港电影金像奖上,《看我( wǒ)今天怎么说》囊括了包括( kuò)最佳电影、最佳导演、最佳( jiā)男女主角在内的七项提( tí)名。此一成绩,与同台竞技( jì)的另一部文艺佳作——也是( shì)我很喜欢的电影《久别·重( zhòng)逢》持平。可惜,两部影片最( zuì)终都败给了夺奖大户《九( jiǔ)龙城寨之围城》和《破·地狱( yù)》。
与开篇提到的那些电影( yǐng)不同,《看我今天怎么说》的( de)着眼点既不在社会控诉( sù)和现实批判层面(如《聋哑( yǎ)部落》、《熔炉》和《无声》都在揭( jiē)露聋哑人学校的重重黑( hēi)幕),也不打正能量的温情( qíng)牌(如《健听女孩》和《听说》),非( fēi)要比较的话,它倒是和六( liù)年前小范围破圈的《金属( shǔ)之声》有点像:刻意淡化戏( xì)剧冲突,最大程度地利用( yòng)音效使观众沉浸式体验( yàn)聋人的听觉状况。
这么做( zuò)的目的是什么?——只有模拟( nǐ)出聋人的听觉系统才能( néng)在这一不为人知的群体( tǐ)和观众间建立真正的连( lián)结。

《看我今天怎么说》塑造( zào)了三位背景各异、对生活( huó)持不同态度的聋人青年( nián):叶子信(游学修)、方素恩(钟( zhōng)雪莹 )和吴昊伦(吴祉昊)。影( yǐng)片以子信和昊伦的童年( nián)为序幕:两人就读于聋人( rén)小学,是同班同学兼好友( yǒu)。彼时香港对听障学童的( de)教育方针是强制口语教( jiào)学(并配合唇语),禁止在校( xiào)生使用手语。

没有任何助( zhù)听设备、以手语为母语的( de)子信非常抵触此制度,因( yīn)此被视为异类——长大后,他( tā)依然坚持打手语,以此对( duì)抗社会对残疾人的“进步( bù)”要求和硬性规范。对喜欢( huān)潜水的子信来说:随心所( suǒ)欲经由指尖流淌的“语言( yán)”意味着自由和残疾人最( zuì)起码的权力。

与主动捍卫( wèi)沉默疆界的子信不同,素( sù)恩自幼便植入人工耳蜗( wō),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艰( jiān)辛学习口语,以融入“正常( cháng)”社会为目标。名校毕业的( de)她与昊伦一起被慈善团( tuán)体选为“人工耳蜗大使”,三( sān)人在一场慈善团体的公( gōng)开活动中相遇,素恩在演( yǎn)讲中表示“人类可以战胜( shèng)缺陷,希望有一天随着科( kē)技的发展,这个世界再没( méi)聋人”——此一言论当场激怒( nù)子信,令其暴走失态。

其实( shí),素恩这么说也不是“忘本( běn)”,她从小就在“主流”学校念( niàn)书,与一直游离在社会之( zhī)外的子信是不同的。这么( me)多年来,她已习惯了“付出( chū)双倍努力”才能赶上“正常( cháng)人”步伐的生活,可她没想( xiǎng)到的是:一个健康而多元( yuán)的社会,应该是由正常人( rén)去等待和迁就残疾人的( de)步伐而非反过来要求后( hòu)者一味“赶上”。
好不容易在( zài)一家知名保险公司找到( dào)工作的素恩逐渐发现:自( zì)己因听障被投闲置散,也( yě)很难融入同事,而公司之( zhī)所以会聘她只是为了迎( yíng)合伤健共融政策而将自( zì)己视为“吉祥物”。

原来,无论( lùn)残疾人多么努力,都不会( huì)被当作正常人一样对待( dài)。此种情况下,先前一直努( nǔ)力说话、努力融入“正常”社( shè)会的素恩的心态起了变( biàn)化:她开始反思自己一直( zhí)以来的选择、一直以外界( jiè)的标准为标准的生活是( shì)否是对的。在昊伦的介绍( shào)下,她向子信学习手语,慢( màn)慢喜欢上了这套由心而( ér)发的独属于聋人自己的( de)语言。

若说原先只懂口语( yǔ)、不懂手语的素恩和坚持( chí)使用手语、拒绝说话的子( zi)信位于听障人士的“两极( jí)”,那么子信的发小、如今与( yǔ)素恩同为“人工耳蜗大使( shǐ)”的昊伦则显得更为豁达( dá)。他手语也会(只是不如子( zi)信熟练)、口语比素恩还好( hǎo),适时充当起两个人、两种( zhǒng)世界观的粘合剂。

就这样( yàng),三位聋人因手语结缘,相( xiāng)互扶持的同时,也因理念( niàn)不同而发生碰撞。面对社( shè)会的偏见、聋人社群内部( bù)的不同观点,他们必须在( zài)迷惘和挣扎中作出自己( jǐ)的选择。
关于电影的故事( shì)和人物就介绍到这里。接( jiē)下来讲讲《看我今天怎么( me)说》究竟好在哪里——主要来( lái)自以下三个方面:
一、声音( yīn)效果
在第43届香港电影金( jīn)像奖“最佳音响效果”一奖( jiǎng)的角逐中,《看我今天怎么( me)说》输给了《九龙城寨之围( wéi)城》,这绝对是个笑话——全片( piàn)最成功之处,正是对音效( xiào)的使用。
不同于一般电影( yǐng)在后期阶段才联系音效( xiào)师,因着题材的关系,黄修( xiū)平早早就将音效设计工( gōng)作交由邓学麟、关惠心负( fù)责,好让他们有更多时间( jiān)准备。二人不负众望,以角( jiǎo)色的第一身角度处理音( yīn)效,向观众尽量呈现听力( lì)程度不同、使用不同助听( tīng)设备的聋人的真实听觉( jué)。
譬如:习惯了“有声”的昊伦( lún)摘下人工耳蜗后整个世( shì)界霎时陷入安静;

素恩的( de)人工耳蜗型号老旧、接触( chù)不良,团队因此特意将周( zhōu)遭各种环境音混杂在一( yī)起,以使声音显出一种时( shí)断时续的不稳定性和电( diàn)子仪器输出的数码感。

另( lìng)有一些场景:如子信潜水( shuǐ)时的海底则是彻底静谧( mì)的世界——这种处理方式,很( hěn)符合子信排斥聋人科技( jì)产品、宁愿选择无声的性( xìng)格特征,因为大海是宁静( jìng)和自由的象征。

也就是说( shuō):影片的音效不仅统一于( yú)“主观沉浸”的大方针,落实( shí)到具体每个人头上,音质( zhì)特点和操作方法也各不( bù)相同,为的是符合角色的( de)总体性格和实时情绪。
在( zài)素恩教授子信浮力定律( lǜ)的一场戏中,配合素恩的( de)手语和愉悦心情,影片适( shì)时配上了水流、气泡、气球( qiú)缩小的声音,令这一场景( jǐng)相当生动。

剧组的严谨求( qiú)真、匠心细致除了体现在( zài)音效上,还有贯穿全片的( de)重头戏:手语。为拍摄这部( bù)戏,黄修平自学手语并花( huā)了大量时间进行资料搜( sōu)集工作——他以田野调查的( de)方式接触了近百位聋人( rén)并深度采访其中数十人( rén),如在停车场了解聋人洗( xǐ)车的工作情况,访问耳鼻( bí)喉科医生、听力学家并查( chá)阅香港聋人儿童如何成( chéng)长的史料。

为在大银幕上( shàng)呈现出真正的聋人也挑( tiāo)不出瑕疵的行云流水的( de)手语,剧组还聘请了聋人( rén)文化顾问并专设了“手语( yǔ)副导演”一职,负责在拍摄( shè)现场与演员沟通。
二、演员( yuán)表演
《看我今天怎么说》的( de)三位主演均奉献了极为( wèi)精彩的演出。两位健听演( yǎn)员游学修(子信)与钟雪盈( yíng)(素恩)对聋人的模仿达到( dào)了出神入化、以假乱真的( de)程度。
出身于聋人家庭的( de)子信个性倔强,常流露出( chū)愤世嫉俗的一面,与通过( guò)努力实现阶层跨越、跻身( shēn)“高知”人群的昊伦和素恩( ēn)相比,这个角色保有更多( duō)稚气未脱的赤子之心。不( bù)过,在心直口快、乐观洒脱( tuō)的阳光外表下,子信亦难( nán)掩那份独属于底层的挥( huī)之不去的自卑。

由于角色( sè)需要纯熟的手语,游学修( xiū)在拍摄前花了一年多的( de)时间跟随手语指导练习( xí),最终在片中呈现的手语( yǔ)水平,连聋人看了也倍觉( jué)亲切。
与先天全聋的子信( xìn)不同,素恩是在幼年时经( jīng)历一场大病后才变成聋( lóng)人,这便导致见识过“有声( shēng)世界”的她更加渴望恢复( fù)“正常”——因为命运的打击和( hé)来自母亲的压力,素恩不( bù)像子信那样将一切心事( shì)都写在脸上,她鲜于表达( dá)内心的真实感受,也在日( rì)复一日的“努力”中迷失了( le)真正的自我。

饰演素恩的( de)钟雪莹,需要揣摩高学历( lì)聋人的口语声线及语速( sù)。如果说游学修是用手语( yǔ)带动整个肢体的演出以( yǐ)将子信的心理“外化”,那钟( zhōng)雪莹的表演难度则更高( gāo),她是靠眼神和面部表情( qíng)及随时做出细微调整的( de)口语将角色的“内在”心理( lǐ)传递给观众。
我们看到:素( sù)恩身上自始至终萦绕着( zhe)一种和周遭环境格格不( bù)入的孤独感。无论健听人( rén)士还是聋人群体,哪一方( fāng)她都融不进去、哪种生活( huó)都不是她的归宿。
至于扮( bàn)演吴昊伦的吴祉昊,则是( shì)使用助听器的真正聋人( rén),他是2023年度“世界聋人小姐( jiě)先生大赛”的聋人先生冠( guān)军及最上镜先生,《看我今( jīn)天怎么说》是他首次出演( yǎn)电影。

子昊性情正向积极( jí),为人处世介乎子信与素( sù)恩之间,他既理解子信对( duì)手语的坚持,也接受聋人( rén)通过科技改善生活。表面( miàn)上看,子昊在正常人和聋( lóng)人社群中都游刃有余,但( dàn)内心深处,他也像素恩一( yī)样,陷入了对“我是谁”的身( shēn)份认同迷思。
除了吴祉昊( hào),《看我今天怎么说》共起用( yòng)超过五十名聋人演员。饰( shì)演童年子信和昊伦的两( liǎng)位小演员一位是中度听( tīng)障儿童,一位是来自聋人( rén)家庭的健听儿童,两人在( zài)现实生活中亦是好友。

三( sān)、镜头语言
《看我今天怎么( me)说》的摄影师由梁铭佳担( dān)任,其过往代表作有张艾( ài)嘉的《念念》和太保、袁富华( huá)主演的《叔叔》。
影片的拍摄( shè)难度主要在两点:一是拒( jù)绝夸张的现实感;二是捕( bǔ)捉手语的“能量流”——具体来( lái)说是根据演员打手语的( de)节奏、身体动作与面部表( biǎo)情去设计构图和具美感( gǎn)的镜头,构思各个镜头动( dòng)与静的衔接。其实“现实感( gǎn)”和“美感”二者是有矛盾的( de),必须非常精确地踩到一( yī)个平衡点才能让观众看( kàn)得舒服。好在梁铭佳掌握( wò)了这种平衡。

影片有很多( duō)前后呼应的镜头:如开场( chǎng)不久素恩演讲时提到的( de)“小叽喳”直到电影快结束( shù)时才出现;当素恩学会深( shēn)潜后,看到的景象和其他( tā)潜水者与子信当初见到( dào)的如出一辙——这意味着子( zi)信的“自由观”已潜移默化( huà)地进入到素恩的心中;以( yǐ)及素恩最终进入聋人学( xué)校担任手语老师教授的( de)“光合作用”正是儿时的子( zi)信和昊伦上课时听到的( de)内容......类似的设计还有很( hěn)多,能否发现是一大乐趣( qù)。



此外,电影( yǐng)别具一格的转场方式也( yě)值得一提:黄修平往往利( lì)用相似场景和情境进行( xíng)跨时空的镜头组接,比如( rú)以下三处场景:



从以上( shàng)细节就能看出:《看我今天( tiān)怎么说》是一部需要观众( zhòng)沉下来、全情浸入的电影( yǐng)。否则,对看惯了强情节刺( cì)激和只有“三分钟注意力( lì)”的观众而言,大概味同嚼( jué)蜡和难以忍受。
一部电影( yǐng)的成色,有时从片名就可( kě)见端倪,“看我今天怎么说( shuō)”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( yīn)为主创表示:有关听障人( rén)士的作品通常着眼于聋( lóng)人缺什么,却很少注意到( dào)他们擅长什么——如往往比( bǐ)常人更为敏锐的视觉,因( yīn)此最终片名首字采用了( le)象征视觉的“看”。

“看”即手语( yǔ),手语也是“说”的一种,残疾( jí)人的“说”与正常人的“说”应( yīng)该是平等的。因此“看”这个( gè)字是片名和整部电影的( de)题眼。至于影片英文片名( míng)《The Way We Talk》,既与黄修平成名作《狂舞( wǔ)派》系列的英文片名(《The Way We Dance》)相似( shì),也强调了对表达方式的( de)选择:
不论人工耳蜗、助听( tīng)器、口语、手语,正常社会应( yīng)该给予残疾人自由选择( zé)的权力和自我选择的机( jī)会,任何人、任何组织都没( méi)资格规定另外一些人“必( bì)须”如何生活——
“主流”没资格( gé)剥夺少数派的话语权。

在( zài)2025年的今天看到这样的电( diàn)影让我感动:原来还有人( rén)愿意花十年时间去筹备( bèi)一部“费力不讨好”的电影( yǐng),还有人拍摄一部电影只( zhǐ)为呈现弱势边缘群体真( zhēn)实的生活处境,而且一点( diǎn)不煽情、不极端,既没将“聋( lóng)人文化”猎奇化,也没刻意( yì)放大悲惨与不幸。电影只( zhǐ)是如实展现聋人跟正常( cháng)人之间的矛盾和聋人社( shè)群的多样面貌,探讨聋人( rén)的身份认同问题——我喜欢( huān)这种平等、平视、平实的视( shì)角。
其实不论是聋人还是( shì)听人,人都要在坚守自我( wǒ)和融入社会间做出选择( zé),人需诚实面对自己的内( nèi)心,认真跟自我对话并积( jī)极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( de)位置。

平等、平视、平实——这在( zài)如今的院线片里几乎见( jiàn)不到。原因很简单:要做到( dào)这三点,得尊重人、理解人( rén)、体谅人,得为了人而不是( shì)为了钱去拍片。如今太多( duō)导演,莫说对“底层”,对“人”的( de)兴趣都不大。或者说:他们( men)对真实的人、真实的生活( huó)已然丧失了真实的触感( gǎn)——而观众,往往还吃他们假( jiǎ)模假式、故弄玄虚的那套( tào)。
不论摆明的剥削还是廉( lián)价的同情、肤浅的刺激抑( yì)或故作高深的上价值,都( dōu)是离真实的人与人性越( yuè)来越远。人究竟还知不知( zhī)道普通人究竟是怎样生( shēng)活的?——
不知道的话,就永远( yuǎn)拍不出这样的电影。
